李子云先生
1982年初冬,有一点小雨。那时我还在上海一家工厂工作,因为向《上海文学》投了一篇稿,编辑部让我去面谈一次。我在蒙蒙细雨中走进一座典雅
当我正式地调入《上海文学》,也在那个朝北的房间,李子云老师也在这个房间。
那个朝北的房间是上海市巨鹿路六七五号三?四室,很多人都会记得这个地址,对我而言,它已成为我生命中一段辉煌的记忆。
李子云老师的办公桌在我们办公室进门的左侧,桌前是一个老式黑色牛皮的单人沙发,沙发很宽大,李子云老师喜欢把自己整个的人都陷进沙发里。无形之中就形成了一个规矩,只要李子云老师来上班,那张沙发就没人去坐了,那似乎是为李子云老师专门保留的。李子云老师似乎不喜欢在办公桌前正襟危坐,总是坐在沙发里接电话、打电话,找编辑谈话,有时候很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稿,偶尔抽烟,抽那种细长的女式烟,有时候她也会问我要烟,她抽烟的姿势很好看,有一种从容不迫的优雅。她晚年的时候,把烟戒了,说心脏不好,我就突然有了一种隐隐不安的感觉。
那时候我们办公室很热闹,每天都会有人来,络绎不绝。许多人都是来找李子云老师的,很多的名人,每有人来,李子云老师都会很正式地把我介绍给他们。我在三?四室见到了王蒙,见到了邓友梅,见到了冯骥才,也见到了李陀,李陀那时候风华正茂,一头黑黑的天然鬈发,后来李陀成了我一生的长兄。 也有很多的年轻人来,吴亮和程德培是三?四室的常客,他们偶尔会和介人师嬉笑争辩,但在李子云老师面前却永远是恭敬的,李子云老师也很器重他们。在上世纪80年代,《上海文学》周围聚集了学院中最优秀的人才,每次开会,都能见到陈思和、王晓明、南帆、李 、殷国明,等等。他们向李子云老师问好,也认真倾听她的意见。
我想,李子云老师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魅力,但她并不是那种张扬的人,她奖掖新进,同时对老一辈的作家和学者非常尊敬,我亲眼看到她对王元化、徐中玉、钱谷融等先生的尊重,几乎是一种执弟子礼的尊敬。这或许也是她能获得许多人尊重的原因之一。
那时候,三?四室是热闹的,人来人往。吴强老师每次来的时候,总是两手背在身后,大摇大摆地进来,进来就喊“子云同志”。实际上,不仅吴强喊“子云同志”,王元化、茹志鹃、徐俊西、萧岱等也都这样叫,而李子云老师也是以“同志”来称呼他们,我听见她叫王元化先生“元化同志”,叫茹志鹃老师“志鹃同志”,等等。慢慢地我发现,在巨鹿路六七五号,在他们那一代人之间,好像都习惯地用普通话互称“同志”。这样一种称呼无形中流露出一种记忆,也在无形中提醒我们和他们的区别,一种两代人之间的区别。
我常常在观察他们,观察这一群“同志”,也许,我最终不可能真正走进他们的内心,包括他们之间的关系。但是,我仍然能够感觉到他们之间的同志情谊。他们之间也会有矛盾,有小小的摩擦,甚至会有相互的伤害,但那是因为靠得太近的缘故,在漫长的艰苦的岁月,他们依靠各自的身体相互取暖。他们都是一些高傲的人,性格相近,难免会有性格的冲突,但人前人后,不仅没有恶语相加,甚至表现出相互的尊敬和欣赏。那样一种同志的情谊和表现方式,并不是我们所能理解的。 我有时甚至在想,李子云老师即使和她的论敌之间,也未必不是“同志”,比如她和冯牧的杯葛,他们相互论战,也相互尊重。他们曾经是战友,一度是论敌,但永远是同志,这也并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。一切都已远去,往事烟消云散,但仍然留下了“同志”这个语词。这是一个20世纪的概念。我向20世纪遥遥致意,也向“同志”这个语词敬礼,因为这个语词也留下了我少年时代的梦想。
那时,李子云老师经常请别人吃饭,别人也经常请她吃饭。有时候,她会带上我。那些地方我听说过,但以前从未去过。在某种意义上,李子云老师的确是个美食家。精致,但绝不铺张。好吃,却不求奢华。每次吃饭,分量总是恰到好处。他们总是用自己的钱请人吃饭,那时,还不流行公款消费。李子云老师是个很讲究生活品位的人,但并不注重时尚。她似乎总是恪守着自己的美学观念,漫不经心之间,自己就成了时尚。那是一种老派的时尚,曾经为许多人所称道。
但是我欣赏的不是这些,而是她那种宠辱不惊的生活态度。她可以很舒适地坐在大酒店里品尝美味,也可以兴高采烈地敲打着饭盆和我们一起在作协食堂打饭。她能够优雅地抽着她的女式摩尔,也能很高兴地抽我的“大前门”香烟。上世纪80年代,我看到太多的文学“暴发户”,他们迫不及待地挤进另一个世界,四处炫耀,然后毫不犹豫地抛弃自己曾经所属的阶级。我想,在某种意义上,李子云老师给我演绎了一种生活态度,淡定自若,宠辱不惊。
实际上,李子云老师是非常朴素的,她的家坐落在淮海路的一条弄堂深处,那是她的祖传旧居。二十平米的房间,老式的打蜡地板,一张小床、一只单人沙发,还有书橱和陈旧的衣柜,中间是一张方桌,四把木椅。几十年没有任何变化。
李子云老师和她的“同志们”实际上无形中影响了很多人,他们的文学观念和美学观念,包括他们的生活趣味。
李子云老师实际上并不那么永远“优雅”,说话也不总是那么平心静气。她高兴的时候,会哈哈大笑,甚至手舞足蹈,她不会生闷气,有话就说,有时候说话甚至很冲,她高兴或不高兴的时候,走廊里都能听见她哇啦哇啦的声音。每当这个时候,我总是感到很亲切,甚至觉得她像个小女孩,哪怕她在训斥我。李子云老师骨子里是个浪漫的人,激情似火,只是这种激情常常被她的“优雅”所压抑。实际上,我在王元化先生和茹志鹃老师的彬彬有礼的优雅背后,都曾感受过这种激情和坦率。我有时也会想,或许正是这种激情,才可能推动他们投身到中国革命之中,否则,难以想象。
冬天的时候,三?四室很冷,李子云老师身体一直很弱,因此一入冬,我们就会在房间里生起一只老式火炉,火炉离她的沙发很近。那些年,我总是早早地到了办公室,把火炉生好,也把开水打好,李子云老师来的时候,房间里温暖如春。这些都是介人师关照我做的,介人师对李子云老师―直很照顾。
中午的时候,有很多人来,他们围着火炉,交流各种消息,判断形势,有时候喜形于色,有时候忧心忡忡。他们讨论这些问题的时候,并不避我。每当这个时候,我也有点兴奋。一九八?,那是一个决战的时代。
在上世纪80年代,那一代人实际上已经分裂,各自守着自己的信念、自己的理论、自己的思想以及对未来的不同想象。他们分裂成不同的阵营,相互开战,斗争甚至是残酷的,每个人都做好了最坏的准备。我记得,当时李子云老师和介人师商量,说最不放心的是我的未来,如果坚守不住,应该给我安排一个好的去处。我说我无所谓,我本来就来自生活的底层,无论政治风云如何变幻,工厂的大门总会为我敞开――这也是当年我厂里的工友给我的临别赠言。当然,我的工厂现在已经倒闭――但是,我那时心里是非常的感动。 李子云老师毫不犹豫地走在思想解放的前列,从1979年李子云老师为《上海文学》撰写“本刊评论员”文章《为文艺正名――驳文艺是阶级斗争工具论》开始,再到推动现代派的讨论,直至拉开“寻根”文学的帷幕……几乎每一个文学的转折关口,都隐含着李子云老师的重要作用,而这些作用通过《上海文学》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。 一九八?年代,我曾经仔细研究过李子云老师的文章,她的文章应该属于那种“知人论世”的写法。她和许多作家都有很深入的交往,并对他们的作品有着非常细致的分析,她的感觉极好,这是天赋,但她对世道人心又有着极为透彻的了解,所以她对作家作品的分析,常常入木三分,比如她对王蒙和茹志鹃作品的评论,就堪称是一种知音甚至知己。她文字平实,但如行云流水;不张扬,但用词准确;不堆砌理论,但多有深刻发现。或许因为这些缘故,《上海文学》对批评文章的文字要求极高。
李子云老师离开《上海文学》后,我基本上每年去看望她一两次,我不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,即使朋友之间,也常常疏于联络。每次到李子云老师家,一般都是下午三点之后,一杯清茶,一支烟――当然,她戒烟以后,我也很自觉地不在她面前抽烟了。
在她晚年的时候,我和她讨论最多的,恐怕还是中国的革命问题。她对我的一些想法未必完全赞同,我对她的某些看法,也不会绝对附和。但是我能感觉到她的内心挣扎,实际上,不仅是她那一代人,即使我们,身上也是多重的逻辑缠绕。但是,她从来也不曾后悔过青年时代的选择,这是我最尊重她的地方之一。她不会以今是而说昨非,也不会以昨非而说今是。她很坦诚,我能很明显地感觉到两个三十年在她身上的断裂。
在《上海文学》的办刊史上,李子云老师和介人师都是非常重要的人物,这不仅指的是他们的办刊理念,也是在他们的言传身教下,带出来的一支编辑队伍。李子云老师对编辑的要求很严,极其厌恶那种以权谋私的做法。她不反对编辑写作,但不同意编辑在自己的刊物上发表文章,这似乎成了一个无形的规矩,所以,我调到《上海文学》后,也就此不在这个刊物上发表任何文章。她反对炒作,不仅对个人,也对刊物。这些都深深地影响了这本杂志的编辑,我不止一次地听到外省作家对《上海文学》编辑的评价:低调、坦诚、正派。李子云老师是一个敢于担当的人,在上世纪80年代,她是写检查最多的人,而且写得乐乐呵呵,从不怨天尤人。她的教诲,也深深地影响了我后来的为人为文。 当年投身革命的青年知识分子,他们的思想和观点,对历史的思考和总结,我并不可能完全赞同,有些地方甚至不以为然。但是我尊重他们。他们是一些正直的人,有些地方很老练,有些地方却显得单纯,不仅是李子云老师,在王元化、茹志鹃等先生身上,我也常常感觉到这种正直和单纯。他们关注民主民权,但更关心国家和人民。他们是心怀世界的人。现在多的是那种“油头滑脑的小市民”,但他们不是,他们从不以写作作为自己的牟利工具。我一生不曾加入任何党派,但在他们身上,有一种我所喜欢的早期共产党人的品格。
“到死未消兰气息,他生宜护玉精神。”这是李子云老师生前喜欢的两句诗,诗的作者是黄仲则。
(摘自《书城》,2009年第8期)